刺薇 章十九

       燕云，饮马绿洲外。

　　青衣的剑客抱臂立在巨石之侧，正等候着稍迟而来的傅红雪与江山。

　　在望见青衣人等候的身影时，江山的心中突然了然。这来历成谜的青衣剑客既然特地等在这里，想必是傅大侠的旧识，若是如此，也难怪方才在小院里时，傅红雪会阻止自己开口询问了。只是……他回想起方才留意到的，沈笠翁震震惊却欲言又止的神情，还有那将青衣人手臂扣得紧紧的枯朽指节。

　　这青衣的剑客究竟是什么人，为何沈笠翁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反应呢？

　　丐帮的弟子一面暗自思索，一面跟随傅红雪的脚步，向青衣剑客越走越近，直到青衣人在他们面前抬起了面容。

　　江山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　　这青衣人的面容，竟与公子羽有八分神似，只眉目间稍显清隽。当今的沈家一脉，有血缘者唯有公子羽一人——他忽然明白了沈笠翁方才的表情。

　　这个身手非凡，更在此时莫名出现在燕云的青衣剑客，势必和沈家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。且这种联系，是侍奉沈家多年的沈笠翁也不知道的。

　　就在江山正欲开口追问之时，傅红雪却已先行和青衣人交谈起来。

　　“前辈为何突然来此？”

　　青衣人向傅红雪道：“我听叶开说起燕云这里的情况，得知公子羽也已秘密前往此处，或许有其他我们料想不到的变故，因此打算暗中观察，也给你带来一些消息。”

　　他略微一顿，又缓缓摇了摇头：“只是我此番现身于人前，恐怕会横生波折。”

　　“这件事情……的确有些难办，”傅红雪思索道，“公子羽虽未曾看到你的面容，但想必会向沈笠翁询问，恐怕，他现在已经起了疑心。”

　　“为今之计，竟也只有随机应变了，”青衣人抱剑而立，转头看向江山缓声道，“我猜你心中定有许多疑问，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，我们先离开这里，路上，我自会同你们解释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与此同时，燕云无名之处。

　　“燕大哥，你方才请岁华年先往绝尘镇告知情况，是想带我去哪里呢？”

　　燕南飞闻言看向松澄岚，轻声回答她的疑问，那声音似是怕惊醒什么人。

　　“就在此处。”

　　朔漠之上，荒冢一点，蔷薇零落，野草丛生。

　　无名无碑的孤坟，终于等回了久别的游子。四海漂泊的浪客，最终成为了迟来的归人。

　　燕南飞衣袂一甩，在松澄岚微讶的眼神中，倾身屈膝，深深跪在这小小的一抔黄土前。他喉头微哽，嘴唇似乎在细微地颤抖着，几番开口无声之后，终于堪堪讲出话来。

　　“娘，”他原本挺直着背，却渐渐对着那无言的土壤缓缓伏下，最终以额触地，隐忍着颤抖的鼻音深拜道，“孩儿……回来了。”

　　燕南飞努力地快速收拾好所有翻腾的心绪，扣着松澄岚指尖的手，却不自觉地越收越紧。

　　这些年来，在市井陋巷中乞讨时，被江北清鞭打虐待时，被反诬一口疲于奔命时，逃亡之间无能护住澄岚时……每多受一分苦楚，这些蚀骨钻心的痛便会提醒着自己，到底有多想她。

　　而如今，他终于长大成人，更有了足可倾心相对的爱人，却只能对着这连墓碑都没有的荒冢，介绍道：“澄岚，这是我阿娘。”

　　有风吹过荒原上的野草，留下空洞而辽远的回响。

　　一时无话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燕云，绝尘镇。

　　“岁少侠的意思是，燕大侠有些私事需要处理，特地托你先来告知，燕云大悲赋已然落入青龙会手中，公子羽来此只是掩护，并非由他亲自出手？”

　　“是，”岁华年点头道，“而我与燕大侠的猜测相同，只怕现在，大悲赋已经被杜云松他们，快马加鞭送入明月心的手中了。”

　　离玉堂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神术。

　　“我们派出的人马在燕云一路追踪，从神木谷查到了苍梧城，却没想到……”离玉堂垂眸沉叹道，“青龙会这一招，实在杀得我们措手不及。只是这隐藏在燕云之外的明月心，又在哪一个方位呢。”

　　就在离玉堂与岁华年各自推测之时，有两道脚步声，伴随一把漆黑的刀却突然闯入离玉堂的视线——那是江山与傅红雪。

　　他们看起来刚刚结束赶路，一身皆残留着大漠的尘沙。傅红雪更有些急促地迈着微跛的步子，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稳。可他的呼吸和声音却是镇定的，似乎从未受到奔波影响。

　　在离玉堂的注视下，他开口道：“明月心所在的方位，就在巴蜀。”

　　离玉堂有些微讶。“不知傅大侠这消息从何而来？”

　　傅红雪有些答不上话，只是转头和江山对视一眼，似乎在思考要用什么样的措辞。

　　江山却是反应迅速，立刻接话道：“方才在我们从饮马绿洲回来的路上，遇到了和神刀堂关系比较亲近的一位前辈。他告诉我们，神刀堂的掌门路小佳似乎额外查到了什么旁的线索，已经和阿暖动身，先行去了巴蜀。”

　　离玉堂的眼神渐渐流露出几丝锐利的锋芒。

　　他缓缓摸了摸下巴，思索道：“明月心本是巴蜀人氏，她在巴蜀设有根据地，倒也并不算稀奇。更何况巴蜀又是唐青枫的宗门所在……以明月心对唐门与水龙吟那式大悲赋的心思，她现在身在巴蜀，这个推测应当无错。”

　　“是啊，我也是这样想的，”江山理了理缠手，顺着离玉堂的话说到，“现在燕云这一式大悲赋已经落入青龙会之手，我们继续在此地逗留，也只是徒劳无功。依我看啊，咱们倒不如趁现在公子羽暂时回伏龙谷的机会，速往巴蜀去，能占一点儿优势就占一点儿。”

　　“按情势看来，也只有江山这个办法相对可行了，”离玉堂点头认同，却又忽而话锋一转询问道，“傅大侠，你们方才提及的那位前辈，可还说了些什么别的线索？”

　　傅红雪持刀而立，在快速回想了一遍阿飞所说的话后，沉声应答道：“确有一条线索。原本路小佳发觉不对劲的东西，是徐海近日来流动异常的草药与毒物，只不过……他在一路追踪到徐海地界边缘时，似乎发现了部分火药的痕迹。”

　　离玉堂猛然一惊。

　　“火药？”

　　陋室里的光线，忽然随着流云遮住日光而渐渐昏暗下来，将本就紧张的氛围更添上几笔阴沉。

　　不知过了几息，当天光再次落在黑刀的刀锋之上时，离玉堂终于结束了思考，开口道：“此事，其他三盟都知道了吗？”

　　岁华年推测道：“如果路掌门现在在巴蜀同他们联络，算算时间，应该与我们这里的情形差不多，我们现在赶过去，也不算迟。”

　　“好。我立刻通知万里杀上下，命众人即刻赶往巴蜀地界，与其他三盟汇合，”离玉堂推开陋室房门，径直走向满是风沙石砾的绝尘镇边缘，却又在门槛边顿住了脚步，回身询问道，“等等，不知……燕大侠会否知晓青龙会在巴蜀的根据地？”

　　岁华年道：“暂时还不知道，不过燕大侠说，待他和少侠私事办完，自会赶来同我们汇合，我们只要届时询问他即可。”

　　江山好奇道：“他可有说是什么私事，要用多久时间？”

　　岁华年被问得一愣，思索片刻后，才从脑海之中，找出了一点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。

　　“似乎是……去祭拜亡母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阴雨日，巴蜀。

　　悬崖侧壁，悬阁之上，有蓝衣丽人独坐琴台，面对崇山丝雨，挥弦拨出几声清袅琴音，同轻敲在竹帘栏杆上的雨点合奏。

　　一旁的侍女在琴声之中，将新沏的香茗缓缓倒入杯中，霎时一室茶香。随着点滴茶水将杯填到八分，侍女收壶，那香气已经与风雨草木的气息相融，比起寻常滋味，更多几分与山水呼应的浑然天成。

　　“夫人今日似乎心情甚佳。”

　　蓝衣女子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，并未掩饰唇角笑意：“这一次燕云的行动，可谓顺遂至极，焉能使我不喜。”

　　“夫人是指，方才杜堂主他们送来的东西？”

　　“是，也不完全是，”明月心轻轻抿了一口茶，眼底逐渐浮起几分满意的神色，“今日的茶不错。”

　　“夫人慧眼识珠，”侍女低眉顺眼，微微弯身，恭敬回应道，“这次的茶叶，是三龙首嘱托六龙首自杭州带来的——三龙首的眼光，一向不差。”

　　明月心微微挑起了眉头。

　　“百晓生让冶儿，特地从杭州带茶叶来醉月居？”

　　“是。日前夫人派人传信，命所有龙首前来醉月居时，三龙首特地嘱咐了通知六龙首的人，托他告知六龙首，请她务必为他带今年杭州的新茶，”侍女疑惑道，“难道，夫人是觉得内中有什么蹊跷？”

　　“你倒是聪明。”明月心握着杯盏，微微侧过头去，望向百晓生所居住的房间楼阁，那里被朦胧的雨幕笼罩，无法看得太分明。

　　“百晓生心思深沉，无论他是否有所反，我也断断不能留他太久，”她眼底流露出几分冰冷锋芒，视线又缓缓落回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之上，“咱们这青龙会的三龙首，可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智者。他的每一个看似平凡至极的动作，或许都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，决计轻忽不得……眼下时局紧张，你传令下去，让所有侍奉的人都暗中留心，稍有异动，即刻回报。”

　　“谨遵夫人之令。”

　　待奉茶的侍女退下楼阁，明月心略一挥手，立时便有另外一位在旁持扇的侍女，半跪至她的身侧，听候差遣。

　　“到目前为止，几位龙首可有到齐？”

　　“禀夫人，三龙首百晓生，六龙首冶儿，七龙首淳于末迪已到。另外两位龙首，根据消息，四龙首萧四无方从燕云动身，五龙首白云轩已入逢捷镇，不刻便可聚齐。”

　　“很好，”明月心挑眉道，“我命人让马芳铃他们准备的药草如何？”

　　“草药和其他货物均已安全运送到了药房，几乎是与杜堂主同时到这里的，”侍女轻声询问道，“夫人……可要亲自去药房看一看？”

　　“稍后吧。”

　　明月心将茶杯放在侍女手心，起身示意让其他人将这里打扫干净后，独自望向雨幕笼罩下的巴蜀。

　　“四盟的人在燕云吃了大亏，想必此时正在火速赶来这里，想要保住水龙吟的大悲赋吧……”

　　持扇的侍女正领着人将琴台整理干净，闻声动作微微一顿，复又快速低下头去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模样。

　　明月心凭栏而立，眺望着那遥遥的逢捷镇和云来镇，独自冷笑道：“既然人都要来了，我岂能不备一份大礼给他们呢？就看这四盟——到底能消受几分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燕云边界。

　　当离玉堂，傅红雪等人集结好万里杀所有人马，打算离开燕云时，燕南飞与松澄岚已经等在了那里。

　　“燕大侠，少侠，”离玉堂牵马上前，开口道，“想不到你们竟已在这里等我们了。”

　　“燕云这里的大悲赋之事已告一段落，西夏方面更有神威堡镇守，实在没有再继续逗留的理由，”松澄岚摇头道，“我们估算，大家都会前往水龙吟之大悲赋的所在地，因此在处理完私事以后，便尽速来到这里同你们汇合。”

　　“少侠所料不差，情况正是如此，”离玉堂看向站在一旁的燕南飞， 询问道，“说起来，不知燕大侠可知晓，青龙会在巴蜀的根据地位置？”闻言，燕南飞的眼神缓缓流露出几分锐亮。他点头回应，给予离玉堂一个肯定的答案。

　　“在逢捷镇东南方向的山岭之中，留有一处皇家遗址，乃是前朝唐明皇西行避祸，躲入巴蜀时，所居住的行宫。”

　　燕南飞环视众人微讶的表情，自顾自地继续道：“当年，在百晓生献上此地，公子羽和明月心入主之后，他们便将这处行宫大肆修缮一番，更名为醉月居。这个所在，内中机关密布，布局复杂，前往醉月居的人稍有大意，就会迷失在重重回廊之中。

　　“如此说来，四盟此次针对青龙会据点的行动，还需要从长计议。”

　　“是，”燕南飞沉眉道，“兹事体大，一不留神便会全军覆没，若要前往醉月居，燕某以为，决计不能草率行动。”

　　松澄岚开口提议道：“此事尚需同叶盟主，曲盟主以及唐师兄商议，不如我们先赶路，尽快赶到巴蜀与他们汇合，再行计较。此外，如果有什么旁的信息，我们路上交流不迟。”

　　“少侠所言有理，此事宜早不宜迟，尽速出发方是上上之策，”离玉堂随众人一同翻身上马，回身高喝，策马扬鞭道，“万里杀众人，出发。”

　　一行人纵马疾驰，马蹄在戈壁上踏沙扬尘，向蜀中地界而去。

　　松澄岚握紧缰绳，紧跟在江山的马匹之后，发丝飞扬之间，偶尔可窥得一丝微红的眼角。岁华年心下感觉有些许疑惑，稍稍调转马头方向，不动声色地与松澄岚并辔而行。

　　“松师妹，”岁华年低声询问道，“我看你神色有异，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？”

　　松澄岚略微有些讶异，下意识抬手摸上自己的眼角，转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岁华年笑了笑：“让师姐见笑了。我无事，不必担心。可能是有些受不了大漠的天气吧。”

　　“燕云和东越的气候差异的确巨大，师妹骤然来此，感到些许不适倒也正常，”岁华年道，“我就在旁边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叫我吧。咱们都是女孩子，相互帮衬也方便些。”

　　“谢谢师姐，”松澄岚点头道，“之前行动仓促，两次会面，倒都没有同师姐说上什么话。”

　　“眼下时局紧张，行动仓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，”岁华年将视线转向那茫茫大漠，双腿微微一夹马腹，同松澄岚一起跟上行进的速度，“看你欲言又止，是不是也有什么话想要问我？”

　　“这……确有一事。只不过，我自觉贸然询问会有些冒犯。”

　　“没有的事，”岁华年柔声开口道，“关于萧四无的事情，路掌门早就问过我了。”

　　“诶？”

　　“我猜到你想要问这个，”岁华年讲述道，“萧四无出现在徐海的第一个月，我便认识了他。我因为幼时曾蒙一位云游高僧所救的缘故，偶尔会去天龙古刹附近散散心，却不想，正好看到他带着人马进驻。”

　　“如此说来，岂非免不了一场恶战？”

　　“嗯，四无兄留意到鹰的踪迹，继而发现了我，”岁华年对着松澄岚点了点头，“他出声示警之后，便携飞刀向我袭来，却不料这一过招，越是打到后来，就越发觉得痛快。”

　　“萧四无本是能和傅大侠一拼高下的人物，”松澄岚有些赞许，又有些许欣羡地看着岁华年道，“想不到华年师姐也如此厉害。”

　　“哪里，我当然没有傅前辈的武功那么出色，四无兄也让了我三分，”岁华年摇头道，“只不过是我当时打得过瘾，深觉这是个提升功力的好机会，于是对他说，可不可以再同我过几招。”

　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很美好的事物，嘴角不自觉地略略上扬，在大漠阳光的映照下，眼眸里流转着细碎而锐亮的光辉，连声音里都带着虽然微小却掩饰不住的笑意。

　　“那个时候，青龙会还没有重现江湖，我不知道他的身份，却想交他这个朋友，因为他真的很厉害，而我，也许久没有打得那般畅快淋漓。”

　　“师姐似乎真的很欣赏他。”

　　岁华年认同道：“四无兄的武功路数，我和傅前辈都心知肚明。他是这武林少有的纯粹武者，心念武道，毫无杂念。而我恰恰是一个喜欢以武观心的人。”

　　“可你们两个以后，已然是兵戈相见的立场，”松澄岚担忧道，“昔日旧友，来日战场重逢，会否觉得遗憾？”

　　“他跟随公子羽追寻武道巅峰，我欲为兄嫂杀百晓生报仇，这些路都是我们自己选的，谈何遗憾呢，”岁华年略微昂首，望向在苍穹之前盘旋的苍鹰，道，“更何况，四无兄的性子最是磊落纯粹，他日决战，双方各尽全力，同我们往日的切磋交锋，又有何区别呢。只要本心未变，不管他身在何处，他都是我熟悉的四无兄。”

　　仿佛是被岁华年的心绪所感染，松澄岚的神色，也一点一点地渐渐放晴开来。

　　少侠收回无意识望向燕南飞背影的视线，抬手理了理被沙漠上的风吹乱的头发，轻轻点头道：“只要侠心未改，同道便不散。”

　　她忽而想起白云轩的疑问来。

　　“你与他，应并非同道。怎会……”

　　“不，他有侠心，也明悔恨，只要他不忘记这一点，我便始终与他同道。”

　　“侠心不散……”

　　少侠垂下眼睫，兀自低喃着，片刻之后，当她再度抬起头时，眼底虽仍有不舍，却已无那份隐隐的凄怆。

　　她再度看向燕南飞的背影，轻缓而坚定地呢喃道：“侠心不散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队伍前沿。

　　傅红雪似乎留意到了身后微小的动静，继而调转马头，对着身旁的燕南飞略微低声道：“少侠似乎心情不好，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　　原本专心赶路的燕南飞乍闻此言，脊背下意识地一僵，转而侧目看了看身边这位看似沉着稳重，实则不缺一点八卦之心的挚友，颇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，回应道：“在祭拜亡母时，我同澄岚说起了以后之事。”

　　“我告知了她我的决定，”燕南飞渐渐收起那份无奈的心情，缓缓闭了闭眼，眉间一片坚定之色，语调更是沉稳笃定，似不容丝毫更改，“那便是燕某日后的结局。”

　　傅红雪略微动了动眉头，下意识重复道：“你的结局。”

　　 “是啊，燕南飞的结局，”燕南飞略一低首，嘴角划过一丝自嘲的弧度，“澄岚她在听之后，也支持我的决定……只不过现在，让她自己静一静，或许比燕某陪着她更好。”

　　傅红雪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，本就低沉的声音更添几分难辨心绪。“是关乎生死的沉重决定？”

　　“知我者，傅兄也，”燕南飞道，“人终有一死，燕某不过是先行明了自己死亡的方式而已。哈……说来好笑，其实这个决定，远没有燕某现下所说的这般慷慨伟大。”

　　燕南飞自嘲道：“燕某人，只不过是一个良心难安，遁逃多年的凶徒罢了。”

　　傅红雪沉默片刻，方才抬首道：“我已了解你的决定。燕南飞，你是对的。”

　　燕南飞摇头轻笑，双腿一夹马腹提了些许速度，轻声自语道：“临终能死在蔷薇剑下，得见花魂绽放，燕某……亦能算是死而无憾。”

　　傅红雪思索道：“花魂……我记得你仿佛说过，花魂绽放时，必定有人会死？”

　　“是。必死无疑。”

　　“什么人死？”

　　“从前至少有两个人，一个是我，一个是公子羽。”

　　“那么现在呢，”傅红雪沉眉看向燕南飞的侧脸，“只有你么。”

　　燕南飞缓舒一口气，面上再度流露出带着些许豁然，又藏着些许苦涩的笑意，沉默片刻之后，才对傅红雪道：“我走之后，还请傅兄对澄岚，多多照拂。”

　　“少侠有她的师门做后盾，江湖上亦有不少知心朋友，本不需我来操心，”傅红雪道，“只不过……既然你始终对少侠放心不下，我答应你便是。”

　　“如此，多谢傅兄。”

　　“你我之间，不必言谢。燕南飞，我原本以为，再过不久，我能喝到你们两人的喜酒，”傅红雪沉声感叹道，“却不想今日，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。”

　　燕南飞微微一震，下意识地回眸望向松澄岚所在的位置，却终究还是转过了身，未发一言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巴蜀。逢捷镇。

　　一身素衣的窈窕女子手持绸伞，孤身立于小镇边缘的飞檐之上，遥遥注视着陆续进驻逢捷镇的寒江城弟子，依稀还能望见护卫着伤员的柳扶风等人。

　　自秦川蛟龙岭一会后，柳扶风，白鹭洲并未放弃救治已近乎沦为药人的八荒弟子，打算自行研究解毒方法，探查百晓生和薛无泪的情况。

　　思及此处，白云轩微微摇了摇头。

　　随着青龙会与四盟的正面对决之时将近，薛无泪和百晓生对她的拉拢与试探，也与日俱增。她不得不每日伪装着自己，同薛无泪演那出郎情妾意的戏，又必须在百晓生面前拼尽全力配合着，做那归降的棋子。

　　她现下自顾不暇，稍有不慎便会面临万劫不复的危险，已不能再为昔日的师妹们，提供更多的帮助。

　　白云轩微微垂下眼睫，收伞提气，旋身自屋檐之上飞身离开，臂间那雪白的披帛随之带起点点微风，拂过平静的江面。她足尖轻点倒映着夹岸青山的水波，挥臂将花伞投入云霄之上，凭借伞上的丝弦再度腾空，便如那轻云流雾一般，渐渐飘远。

　　不远处，有黑鹰的影子掠过水面，隐隐带出一抹焰红衣角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巴蜀。云来镇。

　　“从徐海运来的草药与火药，在进入巴蜀之后，踪迹就几乎断掉了，”一身神刀打扮的男子坐在叶知秋与唐青枫的对面，一边利落地剥着花生，一边陈述道，“这些线索最初在云来镇这里分散，随后便如泥牛入海，再查不到任何信息。我们如今所要面对的这个局面，实在很是危险。”

　　叶知秋沉眉道：“火药不难猜想，必然是青龙会为了对付唐门与四盟所准备的东西，至于那些草药和毒物……以叶某所见，此事恐怕还与秦川药人之事有关。”

　　“秦川之事，华年已传书给我，”路小佳点头道，“叶盟主的猜测不无道理，但我总是隐隐觉得，青龙会如此大费周章，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……该查的事情绝不能停止。”

　　唐青枫合上手中的红叶扇，抬头环视路小佳与叶知秋的神色，开口提议道：“青龙会要埋这两条线，索性我们也兵分两路，一行调查火药，一路沿着毒药的线索追查，如此也能查得详细，以免遗漏什么线索。”

　　“唐盟主的安排倒是不错，这样吧，”路小佳咽下口中的花生，抬手又从盘子里拿了两个出来，“我会表面上不插手四盟与青龙会决战一事，暗中着手调查火药的情况。云来镇这里还残留着一点儿火药的线索，要从这里着手应该不难。”

　　“我帝王州盟下的百里研阳与倪百草，都是草药方面的好手，进入巴蜀之后，他们第一时间就对接上了这里的药市，从他们入手，定会有所突破，”叶知秋道，“如此一来，不如就由叶某来负责调查草药一事吧。”

　　唐青枫却是所有所思，摇头否认了叶知秋的提议。

　　“此事不妥，以叶盟主的身份，在巴蜀活动太过显眼，不如由在下代劳，负责和百里祭师他们接洽与调查的工作，”唐青枫道，“巴蜀是我的故土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，每一户人家我都十分熟悉，行动起来也方便许多。更何况，我还有逢婕在。”

　　正在三人商讨其中细节时，客栈的门却被突然推开，闯入一团耀眼的红。那是神刀堂的阿暖，神刀堂最浓烈的颜色所在。

　　“路叔叔，路叔叔，逢捷镇有情况……”

　　路小佳挑起了眉头。

　　“逢捷镇？”

　　“嗯，”阿暖点头道，“我刚刚拜访完曲盟主，准备回来的时候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影子正准备离开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，应该是白云轩。”

　　叶知秋低声道：“青龙会的五龙首……”

　　“不止如此，”路小佳摸着下巴道，“青龙会的其他龙首应该也到了。看来，他们是打算正面决战啊。”

　　“明月心想要对我唐门下手，自然要把气势给做足了，”唐青枫挑眉道，“看来时间紧迫——诸位，我们得抓紧行动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巴蜀。唐门，碎星楼。

　　唐啸天端坐在竹帘之内，闭目听窗外的山雨呼风。

　　而在竹帘之外，认真研习傀儡阵法的人影，竟是自血衣楼一役之后，便再无踪迹的唐翔。

　　整个碎星楼内，只有隐约传来的风摧林折的动静，以及机括滑动的声响。许久之后，唐啸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平静。

　　“碎星楼内中并不空旷，你在这里摆阵多有掣肘，怕是达不到这种奇妙阵法的最大效力。”

　　“没有关系。这种阵法的效果，已经在我脑海里演化无数次了，”唐翔闭目道，“六出镜花阵的阵势重在牵制，并不侧重于进攻。可一旦换为攻击之态，便是不死不休之局，如同渊冰迸裂，霜雪倾碎，阵中所有的敌手……都只有一个结局。”

　　楼外的天光阴沉，偶有自楼顶开口处倾泄而来的光影，将唐啸天端坐的影子投在竹帘之上。

　　“原本我想建议你在阵中放置毒药，如此一来，此阵便能达到摧枯拉朽，无往而不利的境界，”唐啸天沉声道，“只可惜，如今的唐门早已不再用毒。”

　　“虽然不能填入毒药，但装配火药的威力，已经非常惊人了，”唐翔轻叹道，“自我在血衣楼接受了冶儿姑娘的指点，自请入碎星楼专心研究之后，已经陆续攻克了两个难关……唐门的拟人傀儡，还有远程的傀儡操控技术，都已经研究完毕，呈交给了老太太，开始陆续教授给相关的弟子们，也算是，我将功补过吧。”

　　“尚有一事，令我有些疑惑，”唐啸天缓缓睁眼，那双锐利的眼眸里隐隐流露着探究和防备，“为何大嫂竟愿意让你进入这碎星楼，甚至还安排分给你足量的火药和器材，供你研究。”

　　唐翔没有立刻回答，只是收起了所有的傀儡，缓缓坐回了竹帘之外，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。

　　“傀儡室人多眼杂，不是潜心研究的好地方，碎星楼清净，而我又在面壁期间，这里是最好的去处，老太太或许也考虑到，能正好多个人和你说说话。”

　　“哈，”唐啸天冷笑道，“以大嫂的智谋与手腕，这定然不是全部的理由。”

　　“自然不是，”唐翔摇头苦笑道，“因为碎星楼有你在。老太太是明白的，她知晓一旦我这个——曾经险些背叛师门的人有了二心，要拿这些器材和火药做出什么危险的举措……”

　　唐翔缓缓抬起了眼眸，侧头看向隐在竹帘之后的唐啸天，笃定道。

　　“届时，用不着在碎星楼外守卫的弟子们出手，你第一个，就会杀了我。”

　　碎星楼外，风雨渐疾。有树叶被劲风卷入空中，复又晃晃悠悠地向江水坠落而去，带走两声颇有感慨之意的低笑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明白大嫂的意思，”唐啸天闭上双眼，眉宇之间似乎放松了些许，“你做的万馨儿，的确活灵活现。什么时候有空的话，帮我做一个溪溪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–TBC–